两代人的收音机故事
上回发言说到我文革期间当红卫兵,只知道跟他老人家“闹革命”,没有心也没有胆玩收音机。下面接着说。
我1969年中专毕业,分配到工厂“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”。住单身,每月32元工资刚够吃饭,穷得好几年买不上手表,收音机更谈不上。奇怪的是,当时单身宿舍的职工很少有收音机的,原因可能,一是那时收音机还是高档电器,买不起;二是当时的国内电台广播实在没什么听头;三是在人人自危的宿舍里,谁也不敢踏这个雷区。
直到成家,仍然没有收音机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晚上连跟老婆睡觉的地方都没有,还谈什么收音机?后来终于有个窝(平房,6平房米,进门就上炕),我竟把矿石收音机拣起来了。用二级管检波,效果好多了,有时候竟然能听到苏修(那时苏联的俗称)电台的华语广播(中波)。国内的电台除了政治就是样板戏,苏修的电台反而有时播一播中国的民间音乐,让人享受一点清新。
有一天我突然从中国台听到“绣金扁”的歌声,感到非常奇怪,因为这歌里有歌颂总司令的词,当时也属禁歌。第二天上班,我把这事告诉了一个同事,同事好心地警告我:“别瞎白话了,老实干活得了,小心抓你现行(反革命)!”哪料到,此时正是四人帮倒台的日子,一声歌唱,标志着一派改革开放的新天地的诞生。借着这一声歌唱,第二年,我竟然考上了大学,成为一个年龄最大的大学生!
高兴之余,我给自己装了一台单管机,装了个舌簧喇叭。第一次用上电池了,这是我又一次精神解放。从前我在电池面前绝不敢前进一步,其中也是混合了前面说过的三方面原因。现在我可以大听特听了。可是我刚刚考上大学。已过而立之年的我,不但肩负着家庭的重担(女儿三岁),还要重新向书本挑战,学一点安身立命的东西。收音机又一次成了鸡肋。
上学期间的1979年,又一个沉重打击降临我头上——我71岁的老父亲病了,住近了医院。父亲一直和我哥哥一家同住,文化不高,但是关心时事,喜爱阅读。他也喜欢听收音机。记得我几岁的时候,我家好像有过一架收音机,棕色的木壳,右上方有一个不大的调谐窗口,指针是像万能表那样转的,大概是日本货吧。后来不知这东西哪儿去了。我猜想可能是家境不好的时候卖了。从此家里再没有过收音机。我小时候,矿石机的耳机整天挂在耳朵上,连吃饭睡觉都不摘下来。可是一碰上里面播京剧,只要父亲在家,我都会立刻叫他:“爸!京剧!”然后就把耳机子从我头上摘下来,挂在他头上。他呢,往往不作声地趴在床上静听一会儿,很快就还给我。
父亲退休以后,百无聊赖,尤其是晚上。每晚,他用我扔下的矿石机听新闻和天气预报。他侧身躺着,把一个耳机放在上面的耳朵上,直到睡着。后来我也给他装了一台单管机。可是他怕费电,听的时间少了,而且从来不忘听完以后关断电源。这一个负担,也许耽误了他很多睡眠吧。
如今,他病了,躺在医院里,心情忧郁。我们去看他,发现很多病友有半导体收音机,而且当时正流行着听什么评书,收音机可是病房里消愁解闷最好的东西。父亲并没有提出要求,但是我决定立刻给他买一台。
可是我跑了好几个商店,居然没买到。我有一个非同班的同学在收音机商店工作,我老着脸皮跑去请他帮忙,他说过些日子看看吧。过后,我给他打过两次电话,都说现在没办法。我知道他是不肯帮忙,急了,发誓一定买到。于是,我骑了自行车,到处跑,见商店就进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在一个不常去的中型商店里见到一台,而且是惟一的一台。
这台机器的说明书我至今保留着。是天津海河无线电厂生产的卫星牌7晶体管2波段收音机。售价49元。要知道,当年我的月工资是38.9元。如果换算成现在的币值,再参考我目前的工资收入,怕要相当于现在买一台彩电了。
当晚,我回家什么事也没干,足足玩了一宿。我这是第一次玩真正的收音机。明天我就要把它送到父亲的病房去,所以我只有一宿的时间。我第一次听到短波,当我第一次听到美国之音的声音(当时没有干扰)的时候,感到非常惊讶。从前我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纯正、典雅的汉语。我听惯了中国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嚣叫声,也听惯了莫斯科华语台的老毛子腔。美国之音的内容先不说,光是他的广播员声音的魅力就征服了我。
第二天,当我到医院把收音机送到父亲手上的时候,我看到了父亲瘦削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。我又一次感到克尽孝道的满足。
然而,父亲渐渐地连开关也打不开、关不上了。在他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,我感到他是幸福的。他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东西。
后来,这台机器归了我。正如前述,我上学很忙,经常熬到后半夜,实际上已经很少听收音机了。这时候,我的岳父也需要它,我又把它送给了岳父……
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。买过好几台收音机,直到不久前买了德生BCL2000。如今,我也是土埋半截的老人了,清心寡欲,别无所求,只求自得其乐。收音机不仅是我儿时的好玩具,也是我老来的好伴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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