舅舅的收音机

小时候，舅舅每次来我们家，他的行头都是一样的，一个皮革挎包，一套草绿军装，脚上一双胶鞋。到自己姐姐家，舅舅犯不着客气，一屁股坐在那只被火烧了半边扶手的太师椅上，那赶过远路的双脚就毫无顾虑地放在长条凳上，半躺半倚在椅子上一副等人伺候的样子，隔着厨房与母亲对话，喝着父亲泡出来那浓浓的并不好喝的高山茶，看他那样子很享受。 

不过令他最享受的还是他从那挎包里拿出收音机的时候，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他的收音机对我们说：“做戏给你们听。”我那时还没见过收音机，不知舅舅要变什么把戏，就好奇地围上前去，只见他不停转动那个按钮，转到一个唱歌的地方就停下来，然后，舅舅在闭目养神中一副飘飘然的样子。那时真的感觉太神奇了，这么一个小匣子竟能唱歌，而且那里面飘出来的歌是那么的好听，于是就好奇地上前摆弄一下。刚开始的时候，舅舅不肯让我多摆弄，总是让我别动，但他拗不过我的固执，心软了就让我动一下，动一下就走台了，歌声不清晰了，舅舅就会一把夺过来，重新调频，却对不上原来那个点，这时候他会向我展示另一个神奇功能，他从收音机里抽出一根那么长的天线，再摇晃方向，就重新对上台了，那里面甜甜歌声又飘过来了。 

在家中，我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小子，看着舅舅那台收音机那么好玩，我开始打它的歪主意了，我想把它藏起来，让他找不着，等他走了再拿出来好好玩弄它，可是不行，舅舅对它的宝贝疙瘩几乎是不离手，我就想等舅舅睡下再说，可是不行，每次舅舅来我们家，和大人们总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，扛不到半夜我就先睡着了。次日清晨，眼看舅舅就要回去了，我看他就要把收音机放回他的挎包里，就跟舅舅说，借我再摸一下，舅舅不知是计，就把收音机交到我手里，我拿着收音机转身就走，刚出大门，母亲就追出来了，她边追边吓唬我，如果不还给舅舅，如果把收音机弄坏了，她是要揭我皮的。我才不理会母亲的吓唬呢，一出大门拔腿就跑。最后是父亲、母亲和舅舅兵分三路把我拿下，就在和大人的争夺战中，舅舅的收音机被我弄坏了，天线折断了，连那个调频按钮都给我拽下来了，舅舅一台全新的德生牌收音机就毁在我手里。只记得当时舅舅气得脸色发紫，话不连声地对着母亲说：“大姐，你看、你看。” 

母亲什么都没看，她一把拉住我，狠狠地抽了我一顿鞭子，皮虽没揭下来，却也皮开肉绽的浑身起血楞子。气得我当场骂舅舅是“独眼龙”，骂他“独眼龙”永远别来我的家。这独眼龙一说出口，立马就触到舅舅的痛处，舅舅在小时候的一次高烧中，左眼失明了，眼看就要而立之年了，还孑然一身。听母亲讲，舅舅为买这个收音机，他私下里要付出多少辛劳没人知道。那时还是生产队，他要利用一切生产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，熬夜编谷席，编好谷席在月色下走山路、赶远路，挑到我们家托卖，再连夜回去要赶上生产队出工劳动，这一来一回就是四五十公里的羊肠小道。这样整整辛劳了半年多的时间才买了这台收音机，没想到，不到几天就被我活生生地弄坏了，舅舅能不心疼吗？母亲说到这气头上，下手更狠了，打得我哭爹喊娘。 

从那以后，舅舅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我们家，以前他个把月准来那么一两趟的，等到他来以后，我看他还是带上次那台收音机，一样新崭崭的，我又好奇地凑上前去，舅舅吸取了上次的教训，一下把收音机紧紧地护在怀里。听他跟母亲讲，他的收音机已经修好了，是他专程跑到龙岩这样的大地方才修好的。最让他得意的不是这些，而是邻村一个比他小整整12岁的姑娘也爱听收音机，他们已私下谈上了。这一年刚好是分田到户的第一年。 

这一年我们家赶上了好收成，分到户头的十亩水田，一年两季产粮有近2万斤，父亲留足自给后，粜了1万多斤粮食，父亲拿着厚厚一沓十元钞票，他做的第一件事，托人从县城上抱回了一台8080款的录音机，这录音机里还有收音机，很是让我们全家快乐了一阵子，我们家也成了那个小村庄第一户拥有录音机的人家，全村的人都跑来听李谷一的“年青的朋友来相会”的歌声。可惜好景不长，第二年赶上舅舅要结婚，女方家提出要“三大件”，自行车、缝纫机和录音机，这可把舅舅难住了，这自行车、缝纫机再加个录音机，少说也要千把块钱。人家女方提出非要那最流行的8080款，她娘家人倒是识货，这款录音机要上千元才能拿下。舅舅说，如果这三样东西一样不全，就别怪人家翻脸不认人。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说，舅舅都而立之年的人了，这在当年偏僻山村已是婚姻困难户，加上舅舅还有眼疾，人家一个比他小12岁的黄花闺女愿意下嫁给他，开口要这三大件明显带有对婚姻加码的意思。父亲沉思片刻，对母亲说：“就把我们家这台抱去吧！”一听这话，我紧紧抱着录音机不肯松手，还一边骂舅舅是个贼、是强盗，骂他每次来我们家都要搬一堆东西回家去，这不是贼是什么？舅舅被我骂得脸红得像一颗红柿子，头埋得低低的。 

录音机最终还是在我的泪光中落到舅舅家，舅舅也如愿地娶到他的心上人。过些日子，舅舅带着漂亮的舅妈来我们家，这次令我没想到的，他竟把他们心爱的收音机送给我，他特别强调是送给我，接过他的收音机瞬间，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。20多年过去了，我一直珍藏着舅舅送我的那台收音机，想起舅舅时，就会拿出来把玩一下，再听一下：“中央人民广播电台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