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音机与我家三代人的故事

1979年底我退伍时，心情好乱，好后悔。参军前，我稳当当地担任着公社文化铺导员，摸爬滚打4年后，放下了枪杆子，丢掉了笔杆子，倒要回去握锄杆子，你讲亏不亏！为了减少烦恼，稳定情绪，我特意买了一部袖珍收音机。

回到湘南深山老家，这部收音机似乎给山村带来了一线生机和活力。那时山里还没有这种神奇的东西，学生们做课间操时，老师还是用铁皮喇叭筒在呐喊呢。好些乡亲红黑弄不懂小匣子里怎么会藏有这么多能说会唱的人，于是便猜想这不是人，是仙，隔纸戏（即皮影戏）里所讲的仙子，炼成这个小精灵的肯定是太上老君。只是山里好些人听不懂“官话”，时间一长，凑热闹的人便少了。

持之以恒的有两拨人，他们听节目也有选择。

一拨人专冲“讲”的节目而来。收音机里讲的改革开放大政策，比大队开会传达的不仅早许多，而且明明白白，乡亲们正在筹划“包产到户”呢。还有那些科学种植养殖、引导发家致富的知识，让一辈子种粮种菜、喂猪饲狗的山里人大开眼界。

另一拨人专冲“唱”的节目而来。几个伢妹不离不弃，准时来到我家，他们各自做着手中活，等候教唱“每周一歌”。收音机里教，她们便跟着哼，慢慢地倒学会了不少歌曲。

最受益的还是民办老师小花，她把听收音机当作备课，再用学会的歌曲教学生，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。暑假前学区举行文艺汇演，小花老师带领的代表队不仅拿到了头名奖状，还被选定代表本学区参加县里调演呢。准备阶段，小花老师来借收音机，说是帮助学生提升音乐素质，同时请我去铺导，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。于是，每天放学后，我不须通知便去了学校，直到傍晚送走学生后，才与小花老师一同回家。乡亲们见我俩形影不离，无不掩面而笑。

参加全县中小学生文艺调演后，小花老师拿着大红奖状首先来到我家报喜，随后要还收音机，我说你若喜欢，就送给你，也算是奖赏吧。就这样，她收下了我的收音机，我则收到了她的心声。

收音机为师

伢崽大学毕业后，即到深圳市南山区高新科技园谋职，短短3年便担任了某电子设备企业的业务主管。回想起伢崽的人生路，无不与收音机这位特殊的业余教师密切相关。

伢崽尽管生长在改革开放大好时代，可一个贫穷落后的山区，一个生活平淡的家庭，不可能有良好的成长条件。为了从小增加伢崽的“课外练习”，我们省吃俭用买了一台增加了录音功能的收音机。有了收录机这位高级教师的帮助，伢崽知识增多了，功课扎实了，普通话和英语水平提高了，学习成绩更加优秀了。因此，当伢崽说单卡机功能太少，借的磁带不能复制，花钱买又不合算，便想买一台双卡机。为了伢崽的人生前途，我二话没说照办了。

增添了学习帮手，伢崽显得更加繁忙，似乎钻进里面不想出来了，倒叫我们担心他会变成书呆子。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，我发现了伢崽迷恋收录机的另一个秘密。

原来，伢崽不仅利用收录机“偷”学文化知识，而且“偷”学组装维修，不仅在家里不务正业，而且在外面胆大包天。那时候，“三转（自行车、缝纫机、手表）一响（收音机）”已不再是山里人家的时尚，少数富裕人家有了黑白电视机，家电维修因此也成为乡村的“高科技”手艺。一天，村主任家的电视机突然不亮不响了，经几个师傅会诊，仍然死不开口。正上初中的伢崽周末回家，听说后跃跃欲试，村主任权且把死马当作活马医，也就爽快地答应了。没想到伢崽躲在村主任家熬过一天一夜，竟让铁匣子有声有色了。之后，村里人的家用电器出了毛病，少不了悄悄找他帮忙。

得知这事后，我意识到自己考上国家干部后，由于公务繁忙，放松了对伢崽的管教。同时也不相信伢崽会有这号本事，幸许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。周末回家，我找伢崽准备上政治课，发现他又在邻居家拆装收录机，而且三下五去二便手到病除了。我顿时啼笑皆非，对伢崽说：你干脆拜师学艺去算了。伢崽回敬道：这又不影响学习，多补充点知识不好吗？倒让我无话可说了。

几年后考大学填写志愿时，伢崽没有选择毕业后能出入高档写字楼的白领、金领路子，倒是将目标瞄准高级灰领，毫不犹豫地选定了与电器设备打交道的电子技术专业。

收音机为伴

母亲80大寿后，病痛终于让她改变了倔脾气，同意进城与我们一道生活。只是时间不长，便又出现了一道道难题。

劳累了几十年的老母亲，怎么也闲不住，就想帮忙做点家务事。可煮饭炒菜洗衣，母亲不会用煤气电器，我也不让用。母亲就找点洗碗扫地擦门窗的活干，却见媳妇下班回家后总要“补火”。母亲于是想，既然讨人嫌，只好坐着“享清福”。

坐着更不行。我们在家时，母亲可以尽兴拉家常。我们上班后，她孤单一人坐在那里，活像一尊“菩萨”。尽管有电视，可母亲除了戏歌，其他节目听不明白、看不出名堂，干脆不浪费电。有时她从窗口看见院子里、街道上人来车往，也想出去看世界，却不好意思出门，生怕人家笑“土包子”。于是经常生闷气：这哪是享福，是坐牢，活受罪！

这一坐一闷，母亲身上的病便多起来，先是浑身不舒服，后来一身浮肿了，出气既粗又快。我提出陪她上医院，她死活不肯，只闹着回老家。于是我生气了，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嘛！无奈之下，母亲第一次进了医院，经全面体检，除脊椎骨增生外，没有其他任何毛病。医生嘱咐我：老人家需要心情舒畅、适当活动。

活动影响心情，我们深知其中奥秘，故一有空闲，尽量陪同老人家说笑、活动，替她热敷、按摩。毕竟屋内空间太小，活动有限，我好歹劝她出了一次门，她一双眼睛总是猜测着人家的脸色，不仅不开心，还说“羞死了！”真叫我们毫无办法。

好得伢崽点子多，彻底解决了这个难题。

伢崽回家过春节时，特意为娭毑买了一部MP3，并耐心教会她如何收、如何放。有了这个巴掌大的收音机作伴，母亲可开心了。她虽然没有读过书，却从小受着隔纸戏的熏淘，一辈子对花鼓戏情有独钟。伢崽便将戏歌装满小匣子，让娭毑随身带着。从此以后，母亲摆起了洋派头，一有时间便出了门，脚肚子在笑，心底里在乐，再也不见人笑话，也不感到孤独无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