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

2009-03-12 00:31:36   广播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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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的白昼已经完了。我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,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。


我们的白昼已经完了。我像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,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。

————题记

1

我慢慢的把手放在琴键上,一枚一枚用力的按下去,一个又一个音符弹得老高,又软绵绵的塌陷,声音像哽塞一样,连不成一条线。

他很快地从房里出来,习惯性的皱起两道浅浅的眉毛,看着我,不说话。

我的手指又红又肿,仿佛两匹笨重的老马,在钢琴上艰难跋涉。天这么冷。冷得人想哭。

他扔过来一盒蛇油防冻霜:“这几天不要练习了。回去把谱子背熟。”每一年,都是这句话。每一年,都是这一个表情。每一年,都是这一种药霜。每一年,我的双手都要长上顽劣的冻疮。

仿佛是一种惯性。

在他这里学习钢琴,已经有三年。

整个寒假,我都困在开足了暖气的宿舍里琢磨那一本厚厚的乐谱。外面落雪,仿佛一直没有停过,整个世界被白茫茫的覆盖起来,有很多时候,我都以为自己盲掉了。乐谱上的音符小而诡秘,如早已经失传的古老文字。我一个一个朗读她们,大声地,撕心裂肺的读,直到读累了,再昏昏沉沉的爬到上铺去睡觉。

我慢慢的熟悉她们,熟悉到梦中也会突然想起这些奇妙的组合,熟悉到当我在上厕所的时候口中也念念不忘时,我决定再也不看一眼。

我把它藏进衣柜。它是一本很美丽的乐谱,黑色的封面上绽开着一朵洁白的花。我不知道那朵花叫什么名字。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名字,她在他的画笔下出生,长大,然后,在我的衣柜里枯萎,死亡。

他说他写这本乐谱花了一年的时间,他笑起来的时候鼻翼两侧荡起细小的波纹,像蝴蝶的翅膀,他已经不再年轻,但还是这么的好看。

他打过一次电话来。我正在睡觉。懒懒的问他是谁。

“是你的老师。”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很严肃。

我一下子清醒过来,毕恭毕敬的问道:“老师找我有什么事情。”那边没有了声音,是突然没有的,可能是断了线,也可能是他把电话挂掉了。

我握着话筒,嘴唇很干燥。看看外面,雪还在落,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。我也把话筒放下了。

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,他不承认,但是我知道。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我说:“我好像有过失语症。”

他在慢慢老去。

开学的第一天我去找他。
他家住在学校北面的一栋老宿舍里。五楼,两居室,拥挤的屋子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和画具,还有照相机。他说他是落魄艺术家。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说,在钢琴协会举办的一个乐理培训上。他笑。细细的皱纹在眼角散开,仿佛蒲公英一般。他走下讲台来问一个简单的乐理问题,我看到他的额头上粘着一根头发,白色的。那时,他就已经老了,年轻的样子在我的手心划了一个空洞的圆圈,然后,跑掉了。

我站起来回答了这个问题,然后,冲他傻笑。

一个小时后,我成为了他的第一个,也是最后一个私人钢琴学生。

楼梯很窄,很安静。这栋楼里的人快搬光了,因为很快就要改建。我一边努力的爬,一边哼着歌,一边思考着他以后的住处。我总是喜欢同时做几件事情。他说学钢琴的人一定要有三心二意的本领,这样才能够左右手各弹各的,不受干扰,同时又能互相配合。显然,他对于我的这一点是很满意的。

快到他家门口,突然那扇黑色的木门开了,又很快关上。一个女人从他家走出来,很快的迈下楼梯。在楼道里看见我了,略略一愣,很快的打量了我一下,然后又急匆匆地向下赶。她四十多岁,高贵大方的样子,保养得很好,穿一件华丽的米黄色大衣。只是眼神明锐如刀,割得我很不舒服。

我有点委屈,不知道为什么,我觉得委屈。我敲他家的门,一下,两下,有气无力的。他打开门,看见是我,笑着把我迎进屋里来说:“终于来了。冬眠了一个寒假啊。”他穿着很单薄的夹克,左手夹着半根烟,屋子里和原来一样没有开暖气,冷得要命。

我打了个喷嚏,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傻。

弹了一下午的琴。他靠在唯一一把可以拿得出手的椅子上,半眯着眼,好像睡着了。

我一边弹,一边偷偷瞄他,他的睡在一大堆破铜烂铁,五颜六色中间,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。我被自己这个比喻逗乐了,禁不住笑出声来。

“怎么了?”他醒了。睁大眼睛望着我。

“我弹完了。”我看住他,“全部的曲子我都弹完了。您听了吗?老师。”“呃,当然。”他略一沉吟,从椅子上慢吞吞的站起来,往里屋走,“弹得很好。今天到这里就结束了。快回去吃饭吧。”他不见了,躲在里屋不出来。那种委屈的情绪又回到了我的胸口,压得我难受极了。我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那边,什么也不做,什么也不说。

北方的初春,天还是黑得很早。几丝惨淡的愁云挂在深浓的天幕上。屋里静得可怕,冷得可怕,像是地狱一般。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,一下,两下。若不是这心跳。我恐怕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。

“啊切!”我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。他一下子像鬼魅一样从里屋飘出来,吃惊的说:“你还没有走啊。”我不说话。我看不清他。屋子里太黑了。他不开灯。我们在黑暗中沉默很久,末了,他轻轻叹了口气,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走吧,我们去吃饭。”

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。

学校旁边的一家小面馆。他要了一大碗炸酱面,一厅青岛啤酒,呼拉拉的吃喝。他不问我要什么,仿佛没有我这个人似的,自顾自的吃。我有点生气,便什么也没有点,只是不停的喝水。

他吃完了。一抬头,好像才看见我一样的问:“你怎么都不吃东西。”我还没有回答,他就又说:“哦。我知道了。你要减肥。这个寒假你的确胖了不少。”我简直要气疯了。就着他的话气鼓鼓的说:“对,我要减肥,减肥是不能吃晚饭的。替您省钱了。”他笑了,笑容像一朵缠绵的云,仿佛总也没有个边。就在这样的笑容里,他大声的对服务员说:“小姐,要一碗西红柿鸡蛋面,多放醋,不要辣椒。”我有点脸红: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对话中,我提到过自己对吃的喜好,喜欢西红柿鸡蛋面,多放醋,不要辣椒。他竟然还记得。

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。我把头埋进雾气中消灭那碗面,偶尔抬起头来看他。他坐在一旁抽烟,火星子一明一灭。借着昏暗的灯光,我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的锁着,仿佛有很多无法排解的难言的心事。

我突然很想问问他,问问他那些人,那些事。那些他不曾说起的,我看不到的过去。他老了,又老了。年轻的样子在我的手心划了一个圆圈,跑掉了。我想去追追看,帮他捡回来。

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闷头吃完面,一抹嘴,站起来说:“老师,我吃完了,我回去了。”他微微点点头。突然抬起眼来看我。我一下子掉了进去,他的眼皮已经开始向下耷拉,但是眼睛深如黑洞。

“老师……”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最后挤出两个字,“再见。”[next]

3

那个女人是他主动提起的。

一个温暖的午后,我在弹一首叫做《春天的唇》的曲子。旋律很清凉,一点点的忧伤,像一只在明净天空中轻轻飞过的燕子。他陶醉在优美的音乐中,突然说:“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。”“谁?”琴声停了,我警惕的问。

“我的前妻。”他诧异的看了我一眼,三年多来,他第一次说到这个,说得坦然,自在。

我为自己的警惕感到好笑。

琴声又流淌起来。

“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个。”他又说,他竟然知道我遇见她了,“穿黄色大衣的。她还是很漂亮。”他感叹的笑笑,“不过已经很遥远了啊。”真的很遥远啊。

他已经老了。不过短短三年时间,白头发越来越多,皱纹也深了。而我,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是结过婚的。

“你呢?小朋友,怎么没有见你交过男朋友。”他移开了话题。

“我不是说过吗?我喜欢女生。”我故作轻松的说。

“啊?”他惊奇得拧起眉头,“你对我说过吗?我并不知道啊。”“您现在知道了。老师。”我淡淡的说。和他说话,我喜欢用敬语,从开始到现在,一直如此。

“哦。”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把身子背过去,说,“继续弹。”我翻了一页,换了另一首曲子,《午后的忧伤》,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午后,我却开始忧伤起来。

琴声像风一样慢慢的吹,满树的黄叶沙沙的响,那声音那么磅礴,仿佛一场巨大的海啸。我又想起了周艺言,那个喜欢穿粉红色裙子的女孩子。她那么难过的对我说:“绝悠,你的心已经飞走了。”我还记得那个黄昏的云彩特别艳丽,如血泊一样,在学校里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,我们说了再见,然后,她转身离去。她走得那么急,粉红色的裙子在风中轻轻的扬起,仿佛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告别。

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、姐妹、恋人。我们那不堪言谈,不被接受,隐秘的,深刻地感情,就这样结束。

她红着双眼说:“你爱上了别人。那满抽屉的信件就是最好的证明。”那个时候,我刚刚成为他的学生。那个时候,失眠和抑郁已经折磨了我好久。那个时候,我鼓起勇气给他写信,他回信说:“我会帮你。”他教我把自己幻想成另一个人,另一个我佩服的人,然后按照他可能的言行去规范自己。那是一段异常艰难的日子。我的情况时好时坏,很少去上钢琴课。他一直写信过来,当那些信件慢慢塞满整个抽屉时,秋天过去,冬天过去,春天终于到来了,我完全摆脱了抑郁的困扰。

我的心在那时就已经飞走了吗?她说得那么肯定和绝对,她说我爱上了别人,我多么不愿意去想,我爱上了谁?

4

一个晚上,我在宿舍吃葡萄,他打电话过来。

那边很嘈杂,他在电话里大声说:“亚洲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国选拔赛报名开始了。我替你报了名。在公开组。”“什么?”我口里的葡萄差点滚下肚去,“你替我报名?我根本就不行啊。”“你行的。”他简短的说,“明天来我家准备曲子。”他把电话挂了,根本不许我辩驳。

我狠狠地咬下一颗葡萄。什么嘛。我只是想做一个落魄艺术家,像他那样,根本就不想去参加什么比赛。

第二天一早,我还是去了。但我希望自己没有去过。

门大开着,他们在吵架。他和他的前妻。

“你到底要我怎么做。我全都给你了。能给的我都给了,为什么你又要回来还给我这一切。”他的声音异常激动,像充血了一样。

“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,与德斯萨公司合作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事情,他们会为你打点一切,你会出名,会有更多的人接受你的作品,你的音乐,难道这样不好吗?你原来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去巴黎实现这一切吗?”是女人的声音,憔悴的疲惫的声音。

“我现在过得很快乐。不需要这一切。而且,我也不能走。这里有我的家,我的生活。”“还有你的学生是吗?”她突然提高了声音,尖厉的问,“你为什么会收她,我真是不明白,她的手指那么短,根本不适合弹钢琴,她永远也不可能成功,你为什么会收她。那个从前心高气傲,积极进取的你哪里去了。”我没有敢进门,也不敢走掉,就这样躲在门边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“你过分了。”他冷冷的说,“收不收她是我的事情。去不去巴黎也是我的事情。我们已经没有关系。你走吧。”“澄佑!”她开始哽咽,“你知道的。我只是想帮你实现梦想。我欠你太多了。”“不。我们谁也没有欠谁。”他的声音柔和起来,“我现在过得很好,很快乐。真的。你不必弥补什么。安安心心的和他去纽约结婚吧。我会祝福你们的。”她还是哭,一起一伏,如潮来潮去。而他,他在干什么?我听不到他的声音,便悄悄探出头向屋里看,他的肩膀堵住了我的视线。

“进来吧。”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说,“站在门口算什么,小偷一样。”我低着头,像了大错的孩子,磨蹭着走进来。他怎么发现我的,怎么能让我进来面对这一切。

我用余光看见她坐在那把破椅子上抹眼泪。还穿着那件米黄色的大衣。
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成分复杂,有诧异,有厌恶,也有不屑。她很快的掏出了手帕擦掉眼泪,站起身走掉。

她什么也没有再说,很快的走了出去。

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。

我久久不说话。站在那里。他翻箱倒柜的找东西,也不理我。

很久,他找到了,把那本乐谱扔给我,说:“练习这个。比赛就用这个。”“我不会参加的。”我咬着牙说。

他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嘴角脱了皮,两颊深陷。我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瘦,这么虚弱。

“你必须去。”他一字一字的对我说,气息扑在我脸上,又暖又痒,弄得我想掉眼泪。

“为什么”我忍不住大喊起来,“为什么是我。我不是学钢琴的料,我不会成功的。你为什么要收我当学生。”我的泪水争先恐后的落下来。

他半晌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的盯住我,他的眼睛像深海一样,眼神里有一股静默的力量,我渐渐平静下来。

“因为你回答了我的问题。因为你对我笑,笑得那么真,自从她走后,我已经太久没有看过这样美好的笑容。”是这样的理由吗?这样简单的理由吗?

“我想让你参加比赛,是因为我觉得,你可以。”我的眼泪更加激烈的涌流,就为了他的这三个字“你可以。”从来没有人如此信任我。

我已经决定参加比赛。那一瞬间,我暗暗发誓,一定要做到最好。[next]

我向学校请了假,开始昏天暗地的练琴。一天十个小时,在他那没有开暖气的乱糟糟的屋子里,练得头痛欲裂,欲罢不能。

他很少出现。他在学校外面的小馆里喝酒,一杯接一杯。把这里让给我。他好像在回避什么。

终于有一次,我放下琴谱去找他。

“为什么您不来指导我。”饭馆里弥漫着一股酸馊味,又冷又空,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一天到晚的困在这里“”你已经很好了。可以自己练习的。“他醉眼朦胧。

沉默。又是沉默。

“说说您的故事吧。老师。”我坐下来,“我想听。”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要求。

“什么?”他又颤抖着开了一瓶酒。

“您和您的妻子。”我帮他喝,“为什么要分开。”他一把夺过我的酒杯:“女孩子喝什么酒。”“回答我。老师。”我一再的请求。

“我没钱没名,为什么要拖着她。年轻的时候当然是喜欢浪漫,成熟了之后才知道,我不是她想要的,于是跟着一个美国商人去了美国。”他三言两语概括了这段感情。

“为什么她又要回来找您。”“她要结婚了。可能觉得内疚,想补偿我。看我太寒酸了吧。呵呵。”他自嘲的笑。

“您为什么不去?那是您一直以来的梦想啊!”我的牙齿嘴唇都在抖,是因为冷吗?我害怕这个问题,害怕他给出的答案。

他没有回答,慢慢的醉倒在桌上。

我的心痛得厉害,他趴在油腻的桌子上,紧握着大大的酒杯含糊的呓语,两鬓都是纷乱的白发,如两片雪地。他是如何慢慢老去的,那些年轻的时光,为什么再也找不回。

他睡着了。打着轻轻的鼻鼾,睡着的时候,他像个孩子一样天真,没有防备。他不知道他的呓语在泄漏他的感情,他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“环真”、“环真”。

原因这么清楚明白。他还爱着她,在这场爱情里,他全军覆没,仅剩的一点点自尊让他不能接受她的施舍与馈赠。

我不知道他们年轻时曾经有过多少美好甜蜜的时光。我只知道现在,他醉倒在一家破旧的小饭馆里,穷酸潦倒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我想起那句诗:看自己心爱的人江湖落魄。

这里的一切,他没有任何舍不得。

我起身离开,外面,风刮得那么紧。

周环真请我吃饭,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。

在那家奢华的高级餐厅的落地窗旁,她轻笑细言,说:“艺言很想念你呢。”老天,她知道些什么,她到底是什么人。

“忘了自我介绍一下,我是周艺言的姑姑,你和她的事情,我们都已经知道,艺言明年三月就到美国去了,在这之前,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。”她缓缓的吐出这些话,姿势优雅的坐在高级餐厅的皮椅上,像吐着一个个渐渐上升的烟圈。

我茫然的笑了一下,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。

“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影响澄佑的前程。他已经不再年轻了,不可能永远这么耗下去,他需要发展,需要展现自己的才华。”这些,我其实都了解。

“绝悠,我知道,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。艺言常常说到你。真的,她很想念你。”她开始语无伦次,喋喋不休。

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,你还这么小,如果你爱他,请为他着想一下。”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。

“爱?”我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她,“您错了。周小姐。我只是他的学生。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超出师生的关系。他不愿意到法国去发展,也不是我的力量挽留住的。”说完这句话,我突然觉得好累。

她半晌没有说话,脸色忽明忽暗,十分诡秘。在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离开的那一刻,她开口了:“韩绝悠,你和艺言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保密的。同性恋在你们学校里,好像并没有得到过同情和支持。”她在威胁我吗?我什么也听不到,摇摇晃晃的走出餐厅,觉得冬天的阳光鸿荒遍野。

我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参加比赛。周环真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卑鄙的事情,是我自己病了。高烧,迟迟不退,在病床上打了两天的点滴。

他来看我。带了一大袋雀巢脱脂牛奶,我挣扎着坐起来,轻轻的说:“我讨厌脱脂的牛奶。”他竟然笑,笑容带着一点点疲倦和苍老:“你忘了你要减肥啊。”我也只好笑了。

可是笑过之后,我想哭。或者说,是他想哭。他默默地坐着,默默的抽烟,眼睛里有吹不散的浓雾。

我挥开面前的烟气,认真地说:“病房里不准抽烟的。”他的眼睛亮了一下,挣扎几许,然后,几滴晶亮的液体落下来,他竟然真的落泪了。

我简直手足无措。

他别过头去,说:“对不起。若不是我,你也不会弄成这样。”我能责怪什么呢?我能够怪他在比赛的前一天喝醉酒不知所踪吗?我能够怪他在瓢泼大雨中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吗?我能够怪那一夜的风那么猛那么冷吗?我能够怪那一夜衣服穿得太单薄,雨伞太小吗?

我只能够怪自己在练琴时就开始惴惴不安,心神不宁;我只能够怪自己不自量力,在茫茫黑夜中去寻找一个归不了的人;我只能够怪自己的力量太弱小,神经太脆弱,抱紧他在雨柱中痛哭流涕;我只能够怪自己,无法自拔,无能为力。

我到底在爱他什么。一段莫名其妙到来的爱情。他不断生长的白发,他微微下耷的眼角,他嘴边荡漾的笑纹,他慢慢陷下的双颊,他的冷静,他的隐忍,他的脆弱,还有,他那双天生用来弹琴的细长苍白的手。我都爱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有人说过,没有来由的爱,最值得信任。

“没有关系。我本来也不想去参加比赛。你知道的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
他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发,说:“好好休息。”然后站起来,向病房门口走去。

我等着他站定,我等着他说那一句话,我以为他会说的,我问过的,要求过的那个答案。

他被我摇醒,我紧紧的抱住他,雨那么大,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垮,我们摇摇欲坠,我们寸步难行。我们像两艘在狂风暴雨的海上翻滚的木船。

我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,我不知道原来冬天也会有这样的风雨,就如同我不知道他会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。

他不能这样对我,他怎么能让我在三更半夜,穿行在暴雨中的大街小巷,没有尽头的寻找。

他不能够这样对自己,他怎么能够因为怀才不遇,因为失去她失去尊严,就这样对悲凉的现实妥协。

所以我说了,我说我爱你。抱住他,看住他,盯住他不断涌出冰凉液体的眼睛,咬着嘴唇,一直到咬出血来,一字一顿,说,我爱你。

等一个答案。是爱,还是荒唐。

是一场逼真的幻觉,还是一个可笑的迷阵。酒味浓重的吻,云烟一样的吻,怎么会记得,在他枯萎的唇离开的那一刻,我痛哭流涕。

我等他一个回答。他终于转过身来,站定,悲伤的说:“这是错的。”[next]

什么是错,什么是对。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是,一年后,我不再离开他一步。

命运的袭击往往令人措手不及。他终于还是吐气翻身,一个偶然的契机,他与一群年轻的钢琴演奏家合办了一场音乐会,结果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媒体和圈内人纷纷开始关注他,把他的作曲誉为是原始力量与意识流的完美结合。接着,几本艺术理论方面的书得了国际大奖,画展也办起来了,渐渐多了去国外讲学的机会,国内外各种音乐比赛的评委席上也多了一个名字。

出席公共场合,遇到年轻的晚辈,总会恭恭敬敬的称他一声:老师。

这个称呼,却是我叫了那么久的。

毕业后,我没有找任何工作,直接搬进了他的新家,做他的学生、助理、保姆,除了,爱人。

我知道有很多人的人生有很多种可能,有无数次选择和机会。我却已经没有。我甘心这样简单而直接的与他一起生活。

因为爱,所以选择不起。

和从前一样,待我好。每一年蛇油膏的空盒我都留着,我像一个16岁一样的小姑娘那样痴痴的留着,看它们慢慢的变多。

他一天比一天有名,却一天比一天老去。

有一次,吃早饭的时候,他厌倦的对我说:“好恨啊。这样多的应酬和活动。”他的嘴角沾着一点奶油,说这话的时候可怜又无辜,如一个孩子。

我笑着安慰他:“多少人想还想不到呢。”他郁郁寡欢的去参加聚会,记性很差,总是落下签名笔、手提包什么的,我只好又一次跑去替他拿回来。

他总是独自去,不带我。说太闷,不适合我。

我不会争辩,只有一次。那一次,他硬要穿花衬衫,戴红领结去做新书签售,被我狠狠地讽刺了一顿。

我说:“穿得像个花刺猬一样,不要把别人的眼睛给刺瞎了。”又说:“老了,就要有老的样子。不要花枝招展,像一朵纵欲过度的花。”他愣愣的听着,好像不相信我会说这么恶毒的话。他什么话也没有说,很久,才颤抖着,迟钝着的把衣服换下来,重新穿上我替他准备的西装领带出门。

我后悔,又解恨,就是在那一刻,我突然发现,自己在恨他。

我不知道他是否忘记了从前有过的生活,忘记了曾经念念不忘的周环真。有时候,他站在窗边发呆,染得浓黑的头发看上去有点沉重,眼神里却还是当初那样的惆怅和迷茫。我会突然想起那一天,他走到病房门口,转身,站定,他悲伤的说:“那是错的。”
因为是错的,他没有接受我。哪怕我已经离他这样近。

他没有接受我,也许只是因为,他不爱我。在他眼里,我一直是他的学生、助理、保姆,只是,不是爱人。

他一直不爱我,我如此恨他,恨得无能为力。

一次,他刚刚演讲回来,一进门,就很激动地冲我嚷:“快点准备一下,晚上有客人来。”“什么客人?”我从书房走出来,看到他红光满面,兴奋之情溢于言表。

“是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,然后说,“周环真,和她的美国丈夫。”我明白过来,他们终于来了。

晚宴进行得很成功,周环真还是那样高贵大方的样子,她的丈夫始终如呵护宠物一样呵护着她,她的幸福不是装的。

但是,他再也不输她,他的地位、他的名气、他的尊严都是自己挣回来的。他再也不必在她面前抬不起头。他笑,喝酒、款款而谈,脸上始终散发着许久不见的活力与青春。这个他深爱的女人,也许,这么多年,他忍受着一切无聊的吹捧和认同,参加无数次郁闷又烦闷的盛会酒宴,都只是等她来观看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。

我躲在厨房,终于,他叫我出来。

我又一次面对着周环真,淡淡的笑,什么都不表现。怕稍稍一动,就暴露出心底最痛的部分。

她只是轻柔的拍拍我的肩说:“这么多年,真不容易啊。澄佑是对的。他没有看错你。”只是这么一句,就让我的防备土崩瓦解。

怕眼泪掉下来,只好又躲进厨房,直到晚宴结束,客人离去。

他进来。给我一个温柔得喘不过气的拥抱。什么都不说,这是我住进来之后,他做过的最亲密的表示。

我的泪如雨下。

他还是我多年前的那个老师吗?那个不说话,爱喝酒,寂寞又顽强的老师吗?他的笑容还是如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四方吗?

我努力抬起头,泪眼婆娑的看他,有多久,我没有好好看过他。

这个人,这个带走我青春,带给我音乐和灵魂的人,我到底在爱他什么呢?一段莫名其妙到来的爱情。他不断生长的白发,他微微下耷的眼角,他嘴边荡漾的笑纹,他慢慢陷下的双颊,他的冷静,他的隐忍,他的脆弱,还有,他那双天生用来弹琴的细长苍白的手。我都爱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有人说过,没有来由的爱,最值得信任。

10

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,我开始衰败下去。我病倒了,很重很重的病,我成了他的孩子,他开始学着照顾我。

辞掉了一切的工作和应酬,他拉着我的手,轻轻问我的口味。

“要浓粥还是淡汤?”“牛奶要加糖吗?”“喜欢什么口味的巧克力?”他还是记得那碗面,多放醋,不要辣椒的西红柿鸡蛋面,他想下给我吃,但是,我已经病得吃不下去了。

我没有想过来得这么快,我知道它会来,但是,这样快,这样残忍。

从半年前开始,就彻夜不能眠,所有的关节痛得要裂开,要在冷冷的黑夜里翻来覆去,强撑着等待天亮。

判决是不容置疑的残酷:多发性骨髓瘤。也就是,骨癌。

头发很快掉光,身体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掉一样。他整天整夜地陪着我,握我的手,在我睡着时候偷偷的哭。很多次,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到他的哭声,如一条很忧伤的河流,慢慢的流过我的心,冰凉,温柔。

他红着眼睛,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。他是真的老了,我用力伸手去触摸他的脸,焦灼的皮肤,像要烧起来那样。这个时候,他再也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艺术家,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尊敬的老师。他变成了一个无助又无力的孩子,面对着我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。

在爱情里面,我们都变成了孩子。

为什么,我什么也不能说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深爱的人憔悴。

只是短短一瞬间。这一生,仿佛只是一瞬间一样。我什么也没有做。只是,在他身边坐了一下,走了一下,看了他一眼,所有的一切就过去了。

我们都以为人生很长,有很多话可以留到以后说,有很多事情可以留到以后做,有很多爱可以留到以后给。

只是,到最后才发现,已经再没有机会。

原来人的死亡就是这样的,只是一把虚空的刀,轻轻地捅进身体里面,抽出来时候,只听到空荡荡的风声。

我感觉到他的吻,最后一个吻,充满泪水的味道,云烟一样,在我逐渐冰凉的唇边化掉……

我死了。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,从我三岁起,家的隔壁住进的那个年轻男子,白衣黑裤,笑容如蒲公英一样四处散开。从此,我耳边优美的钢琴声就一直没有断过。

也许,就是在那个时候起,注定了我的一生,是这样的简单而直接。三岁定终身,原来,是这个意思。

一年以后他搬走。九年后的一次乐理培训上,我再次见到他。他笑。细细的皱纹在眼角散开,仿佛蒲公英一般。他走下讲台来问一个简单的乐理问题,我看到他的额头上粘着一根头发,白色的。那时,他就已经老了,年轻的样子在我的手心划了一个空洞的圆圈,然后,跑掉了。

我的一生,就是这样简单而直接。

见到他,爱上他,然后,离开他。

有人说,这就叫做幸福。我不知道,我已经死了,我再一次听到了一首美妙的钢琴曲,就像我三岁时第一次听见的那首钢琴曲一样。

我被她引向远处,那若隐若现的天堂。

今夜逝去,也许我已不再是我.今天还是重新许愿,就好象胡兰成在他与爱玲的婚书上写的后两句:现世安稳,岁月静好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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